30、第 30 章_明宫小食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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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0、第 30 章

  帘外,梅香叮嘱着小宫女挂画,不知说了什么,有轻轻的笑,一团和乐。

  张羡龄把子往前仰,问:“好端端的,如何想起乞骸骨这件事?”

  “生老病,非人力所能及。”怀恩无奈道,“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。臣的体每况愈下,想趁着还走得动,到故乡看一看。”

  张羡龄听了,将那句“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”念了两遍,叹息了一。谁不想故乡呢,张羡龄心想,仿佛心飘来一片乌云,安静的下起了雨。

  这一生,她大概也不去了。

  张羡龄忽然问:“大伴离开故乡,已经久了吧?”

  “六十年了。”怀恩愣了一愣,似乎自都被这个数字给吓到了,原来,他离开故乡已经有这么久了。

  “家可还有什么人?”

  怀恩思量片刻,摇摇头:“长辈和同辈大致都不在了,也许有些旁系的小辈在。”

  他的音平淡,藏着一丝惆怅。张羡龄不由得心一酸。

  “娘娘无需为我伤怀。”怀恩慈祥看着她,“到了臣这个年纪,还有什么放不下呢?”

  张羡龄沉默一会,才说:“我听说‘怀恩’这个字,是大伴入宫得的赐,那你原来的字是什么?”

  怀恩愣了一愣,六十年来,他都顶着怀恩这个字过活,就连万岁爷都不曾问过他的。

  那年他进宫,宣庙老爷亲自给他赐“怀恩”。戴家成年男子都了,唯独他保住一条命,进宫当宦官,自然应当刻刻常怀感恩之心。

 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答道:“臣姓戴,命希颜。”

  “好听的字。”张羡龄神色郑重,“戴希颜,你放心,我一定好好劝劝万岁爷。”

  夜,朱祐樘来了。

  因为是冬至,晚上添了一道蒸饺做夜宵,是张羡龄亲包的,鲜肉馅,小巧玲珑,两口可以吃一个。

  两人对坐在紫榆木暖桌边,一盏盏宫灯投下橙黄的光芒,炉火微微,驱散着寒夜的暖意。

  张羡龄拿着筷子,不吃,只笑盈盈说:“今日,怀恩亲自来坤宁宫送了九九消寒图。”

  朱祐樘吃饺子的动作蓦然一停,过了一会,才将那半个饺子吃完。

  “怀恩同你说什么了?”朱祐樘薄唇紧紧抿着,问张羡龄道。

  “他想辞官归乡。”

  朱祐樘将乌木镶金筷子往桌上一放,“啪”的一响。

  寂静的冬夜,这些许响被无限放大,站在帘外的梅香与秋菊都是浑一激灵。

  张羡龄只用一双翦水秋瞳静静望着他,委屈的唤了一:“樘哥哥。”

  朱祐樘不应。

  她叹了口气,将那双乌木镶金筷子拿起来,递给朱祐樘:“他在宫呆了大半辈子,如今只有一愿,就是到故乡看一看。”

  那一双乌木镶金筷子悬在半空中,过了一会,朱祐樘才重新接过。

  他夹起一个鲜肉饺子,安安静静吃。

  昨日,怀恩亲自摘了首辅万安的牙牌,将他赶出宫去。办完了这件大事,朱祐樘想封赏他,怀恩却只求一件事——归乡。

  他愕然道:“为什么?”

  怀恩脸上挂着疲惫的笑:“人老了,总是想家看看的。”

  日色照在他苍老的脸上,像一截枯树皮。从小候起,朱祐樘记忆的怀恩就是一个老人。可这候他忽然发现,怀恩越发显得老态了。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。西苑淘气的小皇子成了年轻的帝王,怀恩也成了行将就木的老朽。

  朱祐樘急急说:“如今朕一步一步执掌了朝政,大伴为何走?若有不舒坦,朕给你请太医。便真有个万一,朕也会为大伴养老送终。你若想家,朕把你的亲人接到京城来,陪你过年如何?”

  “万岁爷,臣是真的想家。”怀恩重复道,“请万岁爷恩准。”

  朱祐樘瞪着怀恩,良久良久,才说:“朕不允。”

  他生气。

  好似所有人不乐意待在这红墙之内,朱祐樘心想,娘亲是这样,怀恩也是这样。

  一个一个,全都离去了。可是他呢?他没得选,从生下来开始,就没见过红墙之外的。

  朱祐樘不愿怀恩离开,他情知怀恩这一去,定然再无归期。

  北风呼啸,将坤宁宫的窗户吹得呼啦作响。

  “樘哥哥。”张羡龄望着他,音有些哀伤,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能长长久久的同行一段路,已是好了。”

  “那你呢?”

  “什么?”

  朱祐樘怔怔的望着她:“笑笑,你我又能同行多久呢?”

  这个候,张羡龄知道,她应当说些安慰的话,譬如“我一生一世都愿在宫陪着你”之类的。可不知怎么,张羡龄就是说不出口。

  沉默片刻,张羡龄站起来,快步走到他边,用胳膊轻柔拥住他,什么也没有说。

  最,朱祐樘还是允了怀恩的告老还乡之请。

  怀恩走了,张羡龄琢磨着给他送一样礼物,作为他家的贺礼。

  她问周姑姑:“若是我想送一份礼给怀恩,什么样的东西比较合适?”

  周姑姑诧异的看她一,说:“砚台?书扇?字画?似乎都是送这种东西。”

  一旁侍立的秋菊插嘴道:“是我,收到一个装满了银子的荷包才开心呢!”

  “秋菊!”梅香喊她。

  “好啦好啦,怀恩应该不是爱银子的人。”张羡龄笑起来,“我再想想。”

  怀恩出宫那日,是个阴,漫都是重重叠叠的云。

  宫门前,张羡龄去送行,跟着的梅香秋菊一人提了一个大食盒,神情有些无奈。

  张羡龄对怀恩说:“大伴这候家,应该能赶着家过年。我想了又想,当真想不出送大伴什么。这是一些可以放着的宫样点心和糖果,既可以在路上吃,也可以去分发给孩子们。”

  她有些不好意思:“还望大伴不嫌弃。”

  “哪会?多谢娘娘惦记着。”

  怀恩揭开食盒,拿出一粒奶糖,放在口,奶味浓浓,又香又甜。

  他含着糖,说:“臣离开之,还望娘娘好好照顾万岁爷。他呀,生气了也不吵不闹,只是板着脸,抿着唇。小候就这样,但不难哄,吃一粒糖就眉开笑的……”

  怀恩絮絮叨叨,说了好些朱祐樘的喜好习惯。

  末了,他又对张羡龄说:“宫的日子难过,娘娘也保重自。若有不开心的,吃些好吃的,睡上一觉,第二起来,又是新的一日。”

  “我记住了。”

  到了该走的候,怀恩望一望长长的红墙,没有瞧见朱祐樘的影。

  张羡龄顺着他的目光看,连忙解释道:“一定是前朝有麻烦事,将万岁爷给绊住了。”

  怀恩点点头,道一“珍重”,转欲上马车,离开紫禁城。

  张羡龄急得把心提到了嗓子上,见怀恩走,连忙喊住他:“大伴你等一等,先别走,等我来再走。”

  “一定等我来再走。”

  她让梅香留下看着,自则提起裙袂,小跑起来,直奔乾清宫的方向。

  乾清宫东暖阁,光线暗淡,没点灯,也没开窗。

  朱祐樘静静坐着,握朱笔,看着题,却久久没有落笔。

  殿安静,幽幽的,半点响也没有。高几上的水仙花开了,极淡极淡的香气。

  外间响起近侍李广的音,十分惊讶:“娘娘这是怎么了?”

  朱祐樘望向音来处,只见笑笑跑进来,一张脸涨得通红,不住的喘气,钗发乱糟糟的。

  “你怎么不去送怀恩呀?”

  朱祐樘站起来,嘴唇翕动着,却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  张羡龄一把拉住他的腕,带着他往外走:“你明知以说不定就见不着了,还不去送!这个候不好好告别,等着以想起来悔吗?”

  朱祐樘任由张羡龄拉着,行到外间之,忽然挣脱她的,转往走。

  红墙尽头,怀恩立在宫道旁,翘首以待。

  一个小内侍看了看色,已经不早了。他上前,为难道:“启禀内相,这候再不动,怕是就连夜赶路了。”

  梅香眉头蹙起,呵斥道:“方才娘娘说的话,你当耳旁风吗?”

  小内侍吓着了:“可是……可是”

  “没事。”怀恩望着空荡荡的宫道,轻说:“晚了就晚了,也没什么。”

  他其实也拿不准,皇娘娘到底能不能劝动万岁爷,可即使这样,他还是愿意等着。

  千寒云,北风吹雁,悠长悠长的宫道上,终于出现了帝的影。

  怀恩苍老的脸上,渐渐有了笑意。

  离得不远,朱祐樘站定了,他中拿着一管青笛,颜色都些老旧了。

  怀恩认得那笛子,是久久以前,他怕朱祐樘在西苑无聊,送给他的礼物。

  朱祐樘静了一会,等气息稳了,才将青笛横过来。

  呼啸北风,忽然多了数风笛。

  笛悠悠,如泣如诉,那些说不出口的话,都藏在笛之中了。

  一曲终了,笛散尽,朱祐樘放下青笛,神情有些怅惘。

  “大伴,这些年,多谢你护着我。”

  怀恩摇摇头,说话的音有些哽咽:“臣也没做什么。”

  他抬头望着朱祐樘,目光慈祥,像年迈的爷爷在看他年轻的孙:“万岁爷一定好好珍重自。臣……去了。”

  朱祐樘点点头,说不出话来,只是又吹起了青笛。

  笛,马车缓缓出了宫门,再也瞧不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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