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0章 Chapter 70_寂寞的鲸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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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0章 Chapter 70

  骆晓梅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。

  基因检测结果出来后,她和高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,思考以后还是把结果告诉给了父母和公婆。

  四个老人的意见是不一样的。

  骆明松建议放弃孩子,作为造成家里耳聋基因遗传的那个人,又是老父亲,他实在不想让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再吃一遍大家都吃过的苦。

  他还记得骆静语出生时,自己遭到父亲的那顿打,父亲骂他为什么还要再生?女儿已经是聋的,为什么还要再生?是赌博吗?害了孩子一辈子啊!

  阎雅娟觉得还是要生下这个孩子,她是母亲,一直觉得女儿女婿得有一个孩子,这样夫妻关系才会更稳固,老了也有人照顾。

  孩子耳聋没关系,骆晓梅和骆静语现在过得也挺好呀。

  而且,阎雅娟自己是后天因病致聋,她认为,健康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也指不定会生病,生了病难道就要被放弃吗?这个孩子只是在妈妈肚子里就生了病,大家想好了,把他生下来,好好照顾他好好爱他,他除了听不见,照样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快乐长大。

  高元的父母表示尊重儿子儿媳的意见。

  高元少年时突发脊髓炎,让父母操碎了心,当时只想着儿子能好好活下去就行,别的都不指望了。后来高元千辛万苦考上大学,毕业后又考进残联工作,和骆晓梅恋爱结婚,买房买车,两老对他再无任何要求。

  他们说只要小夫妻想好了,任何决定两老都会支持,如果要了这个孩子,他们也会帮忙带。

  耳聋……耳聋总比高元的情况好吧,高元现在还年轻,还能拄拐行走,以后老了生活上总会有不方便的地方。有个孩子,至少手脚健全,也能帮骆晓梅一把。

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考量,骆明松的态度也没有那么坚决,最后的决定权还是交到了骆晓梅和高元手上。

  高元问过医生,孩子以后是否能安装人工耳蜗,医生说这得生出来检查过才知道啊。不是每个听障幼儿都适合安装人工耳蜗,不过按照骆晓梅本人的情况,她小时候其实可以安装,只是那时候人工耳蜗没有普及,她又超龄,家里经济条件也不允许,所以才没安装上。

  咨询过医生的意见后,骆晓梅和高元商量了两天才最后做出决定,生下这个孩子,好好培养他。若能安装人工耳蜗就最好了,可以让他听到声音,学会说话,尽可能地像个普通孩子那样长大。

  骆晓梅没想到,最大的反对意见会来自于她的弟弟骆静语。

  骆静语怎么可能会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?

  最近的遭遇像噩梦一般纠缠着他,归根到底,还不是因为他是个聋人?

 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,姐夫居然还会同意?

  姐姐自己就是聋人啊!一辈子听不到声音,学不会说话,吃的苦还不够多吗?遭到的挫折还不够她清醒吗?他们从小到大见到的白眼和冷遇数都数不清,求学、求职、交友、找对象……处处是困难,处处要碰壁,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跟个低等动物似的。

  他被人骂聋子、哑巴、残废……被人“阿巴阿巴”地嘲笑,被方旭压迫了四年,现在还被他蓄意陷害。他的同学们,有的被人打,有的被人骗,有的很认真地读书,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。还有些更可怜的聋小孩,父母不管,被坏人骗去行窃乞讨卖身,一辈子过得比猪狗都不如。

  他们找对象只能找聋人或其他残疾人,就像是约定俗成,他们没资格找健全人。

  他找了个健康的、漂亮的大学生女孩做女朋友,所有人都表示很惊讶,潜台词就是他不配!

  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劣质基因,他天生的低人一等,连后天致聋的女生都看不上他!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奋斗都没有用,基因改变不了,他就是不配!

  骆静语哭了,哭着和姐姐打手语,嘴里“啊啊”地发着声,一遍遍地求她不要生下这个孩子,不要不要不要,这个世界上的人口已经这么多了,为什么明知道孩子是个聋的还要生下他?

  优生优育不懂吗?优胜劣汰没学过吗?像他们家这样害人的基因为什么还要延续下去?不要再继续害人了!那个孩子并不想被生下来,并不想!

  要不是高元拉着骆静语,他差一点要给姐姐跪下了,他想自己一定要说服他们,不可以让这个孩子出生!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的嘶吼,只有高元才听得见,这个憨厚的男人不停安慰着年轻的小舅子,可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。

  骆静语崩溃了,这些天积压下来的无助委屈和愤怒,一股脑儿地都发泄到了骆晓梅身上。劝不动,他甚至用手语去骂她,骂她“自私”、骂她“恶毒”,骂她只顾着自己想做妈妈,却毫不顾及孩子的想法。

  他还骂高元,大叫着用手语指他,骂他不是男人,竟愿意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吃苦,孩子要背着歧视过一辈子,这种苦,高元这个健听人是体会不到的,他们都应该来问问他,问问他到底是有多苦!

  “啪”。

  阎雅娟一个耳光甩到了骆静语的脸上,终于让他安静下来。

  骆静语看着自己的母亲,阎雅娟也哭了,眼睛底下是两道泪痕,她颤抖着打起手语,问儿子:【你到现在还恨我们把你生下来吗?到现在都还在怪我们吗?爸爸妈妈那么爱你,一直都觉得对不起你,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吗?爸爸妈妈是自私,恶毒?把你生下来是让你吃苦,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吗?】

  骆静语答不出来了。

  他望向父亲,骆明松神色哀恸地看着他,充满愧疚的眼睛里还透着一丝失望。

  高元撑着一支拐杖把骆静语拉开,打手语劝他:【小鱼,你冷静一点。】

  他又劝丈母娘:【妈妈,你也冷静点,小鱼的想法我理解,你不要去骂他,他也是为了孩子着想。】

  阎雅娟正色回答:【孩子是你们的孩子,生不生由你们说了算,孩子以后怪不怪你们,也是你们的事。我们不干涉,小鱼更没资格干涉,他不同意,以后可以自己不要孩子,他怎么可以说晓梅自私恶毒?那是他的亲姐姐!】

  骆静语望向骆晓梅,她早就哭了,被弟弟那样指责,谁会不伤心呢?

  这的确是个两难的选择,骆晓梅怀孕十九周了,已经能感受到胎动,每次孕检,医生都说孩子长得很好,是个健康活泼的小孩。只是这个“健康”不包括他的耳朵,如果没有基因检测,根本没人知道孩子是聋的。

  宝宝在她肚子里汲取着营养,会翻身会闹,是她和高元的孩子,爱情的结晶,这么大了让她去打掉,她真的做不了这个决定。

  她左手摸着肚子,右手抹着眼泪,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自私又恶毒,是不是真的会害了这个孩子?

  她从小到大心态一直很平和,从未怨恨过父母,早早就接受了自己是弱势群体这个事实,看得开,兴趣爱好广泛,健听人朋友也很多,大多数时候不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。

  可弟弟的性格和她不同,小鱼心思更敏感,学习不好,朋友也少,她都不知道弟弟会认为活着是苦涩的。骆晓梅觉得活着很开心啊,只是听不见而已,照样可以享受人生,品味爱情,把生活过得多姿多彩!

  现在的问题就是,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,想法是趋向于她,还是趋向于小鱼,谁能知道呢?

  骆静语看了一会儿骆晓梅,又转头看向客厅里的其他人,爸爸,妈妈,姐夫,他们也都在看他,一个个神色很复杂。

  骆静语眨了眨眼睛,一滴眼泪又滑落下来,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姐姐身上,打手语道:【姐,对不起。】

  双手放下后,他转身离开了父母家。

  回家的这趟地铁,短暂又漫长。

  骆静语坐在车厢里想了很多很多。

  同车厢有几个背着书包、穿着短袖校服的男孩女孩,十五、六岁年纪,应该是开学季刚去学校领过书本或打扫完卫生。

  他们在说笑,一个男生耳朵上挂着耳机,另一个女孩歪着头对他说了几句什么,男生有些害羞,拿下一个耳机塞到女生的耳朵里,接着两个人就头碰着头一起听,间或闲聊几句。

  骆静语看着他们,想到自己高中时的一件事,当时,班里有同学说出门可以挂上耳机,假装自己在听音乐,这样别人就发现不了他们听不见,可以挡下发广告传单的人。

  骆静语试了,真的挂上耳机出了门,在路上遇到一面镜子,他还停下脚步观察自己。白色耳机线从口袋里伸出来,耳机塞在他两个耳朵里,他双手插兜,转转脑袋,觉得自己的样子好帅,就和普通高中的男孩子没两样。

  结果,戴上耳机出门没几天,他就被一辆电瓶车从身后撞了。

  他摔在地上,手肘蹭破一大块皮,骑电瓶车的男人对着他说话,他只读懂了一部分唇语,大概是说他走路听什么歌,车子骑过来听不到吗?

  他害怕对方发现他其实什么都听不见,抓起耳机就一瘸一拐地逃跑了,完全不敢问对方要医药费。

  他大概是世界上最怂的聋人,超级严格地遵守交规,别说电瓶车了,他连自行车都不敢骑,就怕发生交通事故,不管撞人还是被撞,责任都会在他。

  他的生活,真的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。

  骆静语回家时,占喜正在吃面条,看到他进门,纳闷地打手语问:【你没有在爸爸妈妈家吃晚饭吗?】

  骆静语点了点头,换好拖鞋去客卫洗手,占喜吸溜了一口面条,发现小鱼的情绪不太好,不知道在父母家碰到了什么事。

  她跑去卫生间门口问他:【饿吗?要不要我给你煮碗面?】

  骆静语擦干手,摇摇头,抬手回答:【不用了,我不饿。】

  占喜坐回餐桌旁吃面条,骆静语走到沙发边坐下,礼物跑过来跳到了他腿上,骆静语撸着它背上的毛,礼物觉得很舒服,懒洋洋地趴了下来。

  占喜吃完面,洗干净碗筷和锅子,走到骆静语身边坐下,很自然地拉过他的右手看。

  已经过去一周了,他去医院换过药,右手不再缠着厚厚的纱布,只在手背上贴着一大块,做事情方便了许多。

  他说不疼,占喜知道肯定是骗人的,那道口子得有四公分长,怎么可能不疼?以后还会留下难看的伤疤。

  两个人黏在一起,礼物又被挤得跳下了沙发,不满地叫了一声,溜达到猫爬架上。

  占喜摸摸骆静语手上的纱布,嘟囔道:“以后怎么拍视频呢?做花的时候都是从上往下拍,手背肯定是要拍到的。”

  骆静语读着她的唇语,神色一黯,收回手后回答:【以后不做花了。】

  占喜的眼睛倏地睁大:“你别乱说啊!怎么可能不做花?事情又没到绝路呢!”

  骆静语问:【你觉得我还能做下去吗?他们都不相信我。】

  占喜用手语回答他:【很多人都相信你的,邵,朱,丁,我哥哥,罗,皮,还有很多你以前的顾客,大家都相信你的!】

  骆静语神色很淡:【可是我们没有证据。】

  占喜沉默下来,一会儿后,问:【你碰到什么事了吗?不开心?和我说,不要放在心里。】

  骆静语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,到后来竟变得哀伤,他看着占喜的眼睛,抬手抚上她的脸颊,指腹感受着她细滑的皮肤,占喜一直没吭声,等待着他“说话”,也不知过了多久,骆静语收回手,缓缓地打出一句手语:

  【欢欢,我们分手吧。】

  占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骆静语知道她看懂了,实在没勇气再打第二遍,他的身体微微颤抖,双手很慢很慢地比划出他心里的话:

  【这是我和方的事,我不能再拖累你了,你不要再管我,我自己会解决的。如果解决不了,我就再也不做烫花了,要去找别的事做。你和我不一样,你有文化,去找工作吧,找你喜欢的工作,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,我不是,我很差,我不能让你幸福。你是最好的女孩子,不应该找我这样的人,我们分手吧,我会把这两个月的工资给你。谢谢你一直帮助我,陪伴我,对不起,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,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,你早点离开,不要再耽误自己的前途。】

  他的手语打得那么慢,那么清晰标准,占喜全都看懂了。

  她问:【你是认真的吗?】

  骆静语点点头,觉得这些理由似乎还不够,继续补充:【你的妈妈不同意,你的哥哥说,我和方的事解决不了,你家里就不会同意。】

  占喜的眼神冷下来,又问:【还有呢?还有别的理由吗?】

  都到这份上了,骆静语也不想瞒着她,很是无力地用双手说:【还有,我的姐姐怀孕了,做过检查,肚子里的孩子是聋的。我们家就是会遗传,一个一个地遗传下去,我不会有孩子了,你和我在一起就不能做妈妈。这对你不公平,对哪个女孩都不公平,所以我不会结婚了,我会一个人生活。欢欢,我们分手吧,我不能再拖累你了,我不是一个好男人,你离开我会过得很好,我希望你过得很好,我希望你幸福快乐,我……】

  他再也比划不下去,眼泪已经涌出来,身体抖得停都停不住,死死地咬着嘴唇,也没能控制住发声。

  他含糊地叫着她的名字,摇着头,泣不成声,双手都在颤抖:【我没有抄袭,我不能做烫花了,我没有抄袭,我不知道我还能再做什么,我不能再拖累你了,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很多,我是个男人,却不能给你幸福,我……】

  他打手语时,很多手势都会左右手相碰,平时都是轻轻的,可是现在那声音“啪啪”响,他一点儿也没控制力道,右手贴着纱布不方便,还是打得很用力,用力到占喜光看着都觉得疼。

  占喜也哭了,伤心于小鱼的提前放弃,又感动于小鱼的坦率真诚。他没有用奇奇怪怪的理由来敷衍她,比如说“不喜欢她了”、“父母不同意”、“觉得厌倦了”之类。

 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,就是想她好,觉得自己的事业没救了,他俩的未来也就变得叵测,不如让她及时止损,趁早抽身,不要再陪着他陷在这滩烂泥堆里,时间越久,越耽误她自身的发展。

  占喜理解骆静语的想法,却做不出来这样的事。

  人说“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”,她和骆静语没有夫妻之名,也没有夫妻之实,可是占喜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自己对小鱼的心意,还有小鱼对她的心意。

  喜欢是千真万确的,算是爱吗?他们谁都没说过。

  她只知道,他对她的好早就融入在了琐碎细微的生活中,没有轰轰烈烈分分合合的情节,也没有什么节日纪念日的大肆庆祝,他们就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,每天腻在一起,一起工作,一起生活,从不吵架,每天都很甜蜜快乐。

  小鱼记得她的口味,为她做着一日三餐,买的水果零食都是她爱吃的。

  她来例假时,他会为她煮糖水喝,帮她按摩冰凉的双脚。

  他从不会指挥她去做事,能自己做的都顺手做了,知道她嫌猫砂盆臭,就叫她不要管,礼物的事儿都由他负责,她只需要和小猫玩耍就行。

  出门在外,他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,永远让她走在人行道里侧,每次都是先问她想吃什么,想玩什么,如果她反问他,他也不会说“随便”,会认真地说出自己的建议。

  她生病时,他会细致入微地照顾她,记得医生说的忌口,记得她吃药的时间数量,哪怕他自己都是一身的伤,也从不和她抱怨。

  只要是她的朋友和亲人,他都盛情相待,在亲友面前给足她面子,也能开得起玩笑,不会让她的朋友觉得他敏感不好相处。

  她永远都忘不掉自己转岗失败的那一天,他从上海回来找她,在舞蹈室里见到他的那个瞬间,她觉得这辈子能找到这么一个人,她的人生都圆满了。

  他尊重她,用心倾听她的每一句话,笨拙地给出自己的意见。

  他从不打击她的想法,给予她充分表达的自由,工作上有些事要花钱,不知效果如何,只要她想尝试,他全都支持,就负责掏腰包。

  他经常发自肺腑地夸她,仿佛自己上辈子修了福,这辈子才能找到她做女朋友。

  就是这样的骆静语,她的小鱼,此刻和她提分手了,想要结束他们刚满半年的恋情。

  居然只有半年吗?占喜流着泪默默地想着,怎么只有半年?她分明觉得自己和小鱼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。

  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,大部分都很快乐,刻骨铭心,这样的一场恋爱,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吗?

  占喜的双手按住了骆静语的双手,不让他继续“说”下去,她开口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了,小鱼,你先听我说。”

  骆静语的眼睛被眼泪糊得厉害,鼻尖都是红的,嘴唇抖动着发出一声声抽泣声。

  “我不会和你分手的。”占喜说得很慢,“我和你分手的唯一前提就是我不喜欢你了,可是现在,我还是很喜欢你,我知道你也很喜欢我。”

  骆静语的双手被她捉着,也没有力气挣脱出来,只能不停地摇头。

  占喜吸了吸鼻子,说:“这只是我们在一起碰到的一个小挫折,会过去的,会好起来的。你可能觉得我很理想化,那是因为我还年轻啊,我这个年纪要是都不能理想化,那这个世界不是完蛋了吗?我永远不会成为方旭那样的人,你也一样,你前几天还答应我不会放弃,这么快就说话不算话了?”

  骆静语还是固执地摇头,长长地抽了一口气,也不管会发出什么声音了,眼泪不断地流,还得努力去读占喜的唇语。读唇很费脑,他现在脑子都是乱的,又舍不得不读,生怕读一次少一次,生怕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
  占喜说:“你答应我要带我去旅游,爬山,答应要送我一套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首饰,答应我要学会喊我的名字,你到现在都没学会叫我‘欢欢’,你怎么这么笨啊?”

  是,他是笨,连“欢欢”都学不会怎么叫,骆静语呜咽出声,他要是够聪明,何至于让方旭给害成这样?

  占喜松开了手,抓了抓头发:“我知道你今天回家碰到了不好的事,大概就是你姐姐怀孕的事,这个我们以后再说,结婚,不一定非得要生孩子的。小鱼,眼下要先解决的是你的事,欣然帮我约了一个律师,我明天要去见他,和他讨论如果打官司我们要怎么应对。本来,我今天想和你从头到尾把事情再过一遍,我总觉得你画了初稿,不可能一点证据都没有。我们可以翻翻手机,看看七月拍的照片,我七月底回家前把照片都拷到电脑里了,这几天一直没机会去看,说不定我们有拍到些什么。”

  她顿了一下,看着骆静语满是泪痕的脸,抬手抹抹他的眼睛:“别那么快就放弃,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呢!身正不怕影子斜,我们没做错任何事,不是人家说你抄袭就是抄袭,很多人都相信你,你更要相信你自己。今天,我先回八楼睡,明天我去见律师,不来你这儿吃饭了。刚好,咱俩都冷静一下,各自想想这整件事,骆静语……”

  占喜喊出他的全名,“你没有拖累我,是你救了我,让我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。和你在一起,我什么都不怕,和我在一起,你也不要害怕,咱俩都还年轻,有什么是过不去的?”

  她从沙发上起身,最后摸了摸骆静语的脸,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,“给自己煮点东西吃,别饿着,我先回去了,你晚上早点睡,不要胡思乱想。”

  说完,占喜整理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,又拿上一个文件袋,是为第二天见律师准备的材料,带好手机和钥匙就出了门。

  家里只剩下骆静语,还有一只猫,礼物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,占喜走后,又跳到了他腿上。

  他还在一阵阵地抽泣,下午在家就哭了一场,晚上回来又哭一场,和小孩子一样,但是他真的忍不住。

  他既希望欢欢能答应他的分手请求,又不希望她答应。

  多么矛盾啊!

  但他真的看不到他们的未来了,他可能再也不能做烫花,实在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,像陈亮一样去摆夜市摊吗?还是像岳奇那样去给人扎气球?

  就这种操蛋的生活,姐姐居然还想让她的孩子再体会一遍,到底是为什么啊?

  这天晚上,占喜回到久未住人的802室,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卫生,洗过澡后早早地上床休息,放空脑袋,什么都没去想,很快就睡着了。

  在几层楼之隔的1504室,骆静语坐在沙发边的地板上,背脊靠着墙,一直抬头看着那盏鲸鱼灯。

  礼物起先还在他脚边打转,后来见他久久未动,就溜开去顾自玩耍。

  骆静语的后脑勺抵在墙上,心里想着之前和占喜的那些对话,又想起他们相识、相见、相恋的经过。想到有趣的地方,他会突然笑起来,想到温馨的画面,他会抬手捂住脸细细回味,想到他们面临的困难还有艰辛的未来,他的眼睛又会止不住地发酸。

  占喜出现在他的人生中就是一场意外。

  一个先天耳聋的宅男,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孩,就像两条平行线,怎么会有交集的?

  她是多么美好的女孩子啊,带给他一场美梦,让他知道了健听的年轻人都是怎么生活的,她的亲吻、抚触和拥抱,统统令他着迷,她的微笑那么灿烂明媚,比他做的任何一种花朵都要鲜活。

 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,像小鸟在唱歌。

  骆静语抬起右手,五指张开,将手掌移到视线和鲸鱼灯之间,眯着眼睛看那暖黄色的光线透过指缝倾洒下来。

  手背上是醒目的大纱布,他的手破相了,是欢欢一直喜欢的手,变得很丑,就像他这个人一样,背上了“抄袭”的污名,是不是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简单纯粹的状态?

  骆静语低低地笑出声来,左肩撞了一下落地灯杆,悬垂着的鲸鱼灯就在他的头顶轻轻摇晃,像一头鲸鱼从眼前缓缓游过。

  他仰着头对它打起手语:【鲸,你说我该怎么办?】

  ——

  距离婳裳给出的最后期限还有两天,微博上依旧闹得不可开交。占喜偶尔会去看一眼评论,事情没有出现转机,舆论风向还是对禧鱼很不利。

  越来越多汉服圈的人关注到这件事,方旭那边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。占喜去看过他的淘宝店,在禧鱼的澄清微博发出后,方旭的月销量又往上冲了不少。

  占喜很疑惑,这都爆单了吧?管如婕做得过来吗?就算是骆静语也没法做这么多的订单啊。

  婳裳已经删掉了和“鱼戏莲花”有关的两条微博,暂时装死。

  占喜没再发声,也没和【rrmft0429】有过私聊,这人倒是每天都私聊挑衅她,还发很多微博圈一堆人,讲述自己的心酸经历:被抄袭了居然都没人管,婳裳不理,禧鱼不理,徐卿言也不理,只有“小鱼鱼手作烫花”安慰过她,因为对方也是受害人,被拉来背锅,和她一样冤枉……

  占喜把这些事都放在一边,和律师约在咖啡馆见面,罗欣然陪着她一起,三个人从下午聊到晚上,占喜越聊越灰心。

  她一整天没和骆静语联系过,想着自己不能逼他太紧,让他自我调节一下吧。占喜对小鱼有信心,一个先天耳聋的男生从小到大不知遭了多少罪,这点儿抗压能力还是有的,给他点时间就行,她相信他能走出来。

  骆静语这一天并没有待在家里,待不住,老清早出门后在马路上乱逛,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,坐上出租车去了一个地方——湿地公园。

  他找到了姻缘桥,花朝节已经过去半年,姻缘桥边那棵挂满红绳姻缘牌的树还在,卖牌牌的摊位也在。很多红绳经历过风吹日晒都已褪色,还有一些颜色鲜艳,像是最近才挂上去的。

  骆静语知道工作人员定期会撤掉一些姻缘牌,就是想来碰碰运气,看看他和占喜的那块牌还在不在。

  他依稀记得挂的位置,在那一堆木牌里找了半天,突然眼睛一亮,手里已经攥住了一块姻缘牌。

  红绳褪色了,牌子上的字迹也晕开了一些,不过依旧可以辨认:

  骆静语,底下是一头喷水花的鲸鱼。

  占喜,底下是一个圆滚滚的鸡蛋,鸡蛋上是一张笑脸。

  两个人的名字中间有一颗爱心。

  他和欢欢的姻缘牌还在!

  骆静语左手攥着木牌,右手用手机拍下照片。

  这给了他一点微薄的信心,就当是迷信吧!老天爷应该是在告诉他,他和欢欢的缘分还没到散的时候。

 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信心。

  离开湿地公园,骆静语回市区时路过少年宫,让司机临时停了车。

  开学了,少年宫里只有一些学龄前的小孩在玩耍,他走在空旷的路上,看着几样停摆的游艺设施出神。

  如果记的没错,这里是他和欢欢在一起后第一次约会的地方,也是第一次在人前牵手的地方,还是欢欢主动的,把他的手从衣兜里给拽了出来。后来,他们的手指就牢牢地扣在了一起,那时候真紧张啊!光是牵手,他都紧张得手心冒汗。

  骆静语偷偷地微笑,突然就觉得神清气爽,大步离开了少年宫。

  下一站,他去了会展中心。

  会展中心在进行一场家具博览会,骆静语进去逛了一圈,找到自己和欢欢参展的位置。

  他和欢欢在这里守了三天展位,原来不管是什么展览,这个展位都是这么偏僻。现在在摆摊的是一家专做办公家具的公司,工作人员在打游戏,根本就懒得搭理他。

  骆静语站在展位前看了一会儿,离开了。

  第四站,他去了一家商场。

  已经是下午4点,他早餐后就没吃过东西,饿极了,走进那家泰国餐馆,还好,这家店的晚市已经开始营业。

  这是他和欢欢第一次约会的地方,虽然那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,不过后来都知道了,当时的他们已经在偷偷地喜欢对方。

  整个餐厅只有骆静语一个顾客,他坐在自己和欢欢坐过的那个卡座上,翻开菜单点餐,指着图片告诉服务生,要咖喱蟹、冬阴功汤、香茅鸡、芒果饭……

  服务生说:“先生您一个人吃吗?有点多啊。”

  骆静语冲她一笑,摇摇手,拍拍胸,又比了个“ok”,服务生知道他是个聋哑人了,也不多说,给他下了单。

  骆静语自然是吃不掉这么多菜的,他喝完了冬阴功汤,吃掉了芒果饭,把吃剩的咖喱蟹和香茅鸡都打包带走,去往下一个目的地——他和欢欢去过的那家ktv。

  一个聋哑人,跑过来要开一间小包厢,ktv前台的几个工作人员都是一脸懵,不过给钱就是大爷,服务生把骆静语带进一间小包厢,问他要不要点酒水小食。骆静语想了想,拿出手机给他打字,要了三瓶啤酒和一份小吃拼盘。

  服务生离开后,骆静语开始研究点歌界面怎么操作。那天晚上他玩了灯效,从来没点过歌,此时面对花里胡哨的点歌面板很有些无从下手。食指一敲一敲地选择拼音点歌,折腾了半天,终于被他把那首《鲸鱼》给点了出来。

  啤酒和小食送进来了,骆静语打开一瓶酒,一边喝一边看大屏幕上的mv,看那些字幕一行行出现,又一行行消失。

  每个字会由白变蓝,时间不一样,这大概就是旋律或是歌词的节奏?骆静语不懂,只是一遍遍地重播这首mv,想起欢欢唱歌时的样子,想起他们握在一起的手,想起她看着他时温柔的眼神……

  骆静语的心脏“扑通扑通”跳得好快,他抬起双手,用手语把那些歌词一句句地表达出来,就像是在跟着唱一般。

  “我会在某一个夜晚偷偷地幻想

  会不会有一只鲸鱼掠过窗

  是不是他也都和我一样看不到希望

  挣脱枷锁,越过了海洋……”

  ——

  占喜和律师、罗欣然道别后独自回到青雀佳苑802,时间已是晚上9点。

  她洗了个澡,拿着文件袋爬到了床上,把袋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。

  全是彩打图片,包括【rrmft0429】的“设计稿”和小鱼由初稿到定稿的彩打件,还有【rrmft0429】做出来的实物图,和婳裳汉服“鱼戏莲花”款的实物饰品精修照。

  她把所有的图片都铺在床上,跪在边上仔细地看。

  曾经的某一天,她似乎对某件事有过一丝疑惑,但她忘了是哪件事,又为什么有疑惑,这令她耿耿于怀,总觉得这件事是个关键,也许想起来了就会指明一条新的路。

  是什么事呢?

  占喜的视线在一张张彩图上掠过,看一眼【rrmft0429】的稿子,再看一眼小鱼的稿子,又看一眼双方最后的实物图……就这么傻傻地看了十几分钟,她突然发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,脑子里“叮”了一声。

  她似乎……想起自己疑惑的是哪件事了。

  是小鱼用热缩片做的那几条小锦鲤。

  对!就是小锦鲤!

  在小鱼准备做“鱼戏莲花”前,第一次把小锦鲤拿出来的时候,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,是在哪里看到过。可那明明应该是第一次看到,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?她到底是在哪儿看到的呢?

  占喜又打开了笔记本电脑,想从七月拍的照片里找找灵感。这些照片她早上都翻过一遍,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,在家给小鱼拍照时她大多用单反,手机就是随手拍拍生活照,很多是礼物的照片,还有造物节上小鱼展示和上课时的照片。

  占喜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滑过,没看出个所以然来。

  造物节,造物节,造物节……她看到了自己,是一张得空时的臭美自拍,大头特写,嘟嘴卖萌,背景里是小小的、正在低头做花的骆静语。

  这应该是第二天,7月18号,她穿着一身荷绿色汉服裙,头上梳着两个小揪揪,插着那支荷花发簪。

  荷花发簪……

  占喜猛地闭上了眼睛,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她在努力回忆,仔细回忆,用尽全部脑细胞去回忆!

  7月18日,造物节,她戴着一支荷花发簪,是骆静语为了贴合展位主题特地帮她做的,然后那一天,发生了一个小插曲!

  她卖掉了一支发簪!一支没有标价的发簪!客人开口问价,她随口乱报,报了多少钱都记不得了。

  那是一支……莲花发簪!

  发簪上,有一条很小很小的橙红色锦鲤,只有大拇指指甲盖儿那么大。还是客人说的!说“这条鱼好小啊,好可爱,只有大拇指指甲盖儿那么大”,她就瞄了一眼,就一眼,这支簪子就被那位客人买走了。

  那才是她第一次看到小锦鲤的时刻,怪不得,她会记不起来,因为她只看了一眼,簪子从头到尾都是在客人手里!

  ——

  骆静语前一晚胡思乱想几乎没睡,在小包厢里吃吃喝喝后感觉困了,就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,醒过来后一看,四个小时的包厢时间快要结束。

  他把小食都吃完,提着打包的泰餐离开包厢,去前台结账。

  ktv迎宾处有一个景观池,假山上水流潺潺而下,池子里有假的莲花、莲叶和几尾小小的景观鱼。

  骆静语此时对莲花和鱼格外敏感,就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。

  小鱼儿都是真的,在莲花间游走,骆静语走到池边,看着看着,突然记起了一件事。

  之前,他和占喜一直都在寻找初稿的证据,初稿有没有被偶然拍到,有没有和谁偶然提起过等等,却忽略了,关于“鱼戏莲花”,除了初稿,他曾做过一件事!

  是在造物节上,他闲着没事干,按着初稿上一款发簪的设计,做出过一支类似的簪子,是实物簪子!打算第三天给欢欢换着戴。

  荷花,莲花,都和展位主题相符啊!

  为什么一直没记起?因为那支簪子早就不见了,没有了,诞生后都还没过十分钟,他甚至没来得及做最后的调整,就去上了个卫生间的工夫,回来后得知,被欢欢卖掉了!

  骆静语一个急转身就往出口奔去,差点撞到一个端着啤酒瓶的服务生。他连电梯都来不及坐了,直接从楼梯往下跑,冲出商场大门,几乎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到了路边。

  那里停着几辆出租车,骆静语拉开一扇副驾门坐上车,颤抖着手在手机上打字给司机看:【青却家园】

  司机皱眉:“青雀门那个?”

  骆静语狂点头。

  司机说:“系上安全带。”

  油门一踩,车子就驶了出去。

  占喜站在空荡荡的1504客厅和礼物大眼瞪小眼,气道:“你爸呢?大晚上的跑哪儿去了?”

  她给骆静语发微信。

  【鸡蛋布丁】:小鱼你在哪儿呢?

  【好大一头鱼】:我在车上,回家,快到了!

  占喜一秒都不想等,拔腿就冲了出去,坐电梯下楼,冲出单门元,她穿着t恤衫和热裤,脚上夹着一双人字拖,咬着牙奔跑到小区门口,远远的看到几十米外一辆出租车刚刚停下,副驾上的男人正好下车。

  骆静语回头就看到了她,也向她跑了过来,占喜没有站在原地,向他飞奔而去,跑了没几步,右脚的拖鞋飞走了,害她双手扑腾了几下,差点摔一跤。

  骆静语“啊啊”地叫了一声,占喜抬头看他,他拎着个袋子跑得很快,边跑边冲她摇手,示意她不要动。

  她就不动了,赤着一只脚站在地上,向着他张开双臂。

  他已经跑到她面前,一点儿也没犹豫,袋子往地上一扔,一把就抱住了她,将她高高地抱起,还原地转了几个圈,转得她咯咯咯地大笑起来,发丝儿迎风飞扬。

  他抱着她走到她拖鞋掉了的地方,才把她放下地。她穿好鞋,抬头看他,夏末季节,天气还很炎热,两个人都跑出一头汗,也可能是因为激动和兴奋。

  占喜跳着脚,大声说:“小鱼!我可能找到证据了!你相信吗?我找到证据了!”

  骆静语捧住她的脸颊,低头就乱七八糟地往她脸上亲,占喜闻到他身上的酒气,惊讶道:“你喝酒了?”

  他笑了,笑得特别开怀,眼睛弯弯的,还“嗬嗬嗬”地笑出声来。

  大概酒精真能壮了怂人胆,骆静语又一次抱紧她,嘴唇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她的脑门和头发,最后重重地贴在了她的嘴唇上,湿软的舌头探进她的小嘴巴,与她来了一次久违的热吻。

  占喜被他吻得七荤八素,好不容易挣脱出来,急问:“我和你说话呢,你听到没有啊?我可能找到证据啦!”

  骆静语笑着点点头,露出一排大白牙,打手语说:【我听到了,我也想到了,证据,我也想起来了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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