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5.回村_青山深处有人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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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5.回村

  阿泰疯地飘向哭声来处。一眼看见妻子躺在大片花丛里,绽开的杏色裙摆被血湿透了。

  臂弯里搂着一只小狗一般大的娃儿,正“呱呱”啼哭着。

  她抬起眼,疲惫又骄傲地向他笑了笑.....

  好像生孩子没啥了不起!

  这一幕所蕴含的壮烈与温柔,给男人带来的震撼不亚于真理。

  一向以保护者自居的他,在妻子身旁缓缓跪了下来。

  五脏六腑都在颤栗着……

  “宝贝……你感觉怎么样?”

  这亲昵的私话让一头冲过来的秦漠刹住了脚步。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过去不合适。慌忙转过了身。心头“砰砰”跳着,脑中接近空白。

  锦娘无力说话,就连伸出花丝汲取灵气也做不到。累极了。

  她虚弱地笑着,用眼神示意丈夫瞧瞧孩子。

  阿泰顺从着她,把目光落在小娃儿身上。比想象中干净许多,幼嫩弱小的一只。白中带粉。别的初生婴儿都又红又皱。她不一样,挺平滑的,挺洁净。

  虽没睁眼,却已能看出五官十分周正。

  他不错眼地瞧了一会。脱下外袍,把这只幼小的生灵包了起来。

  “小家伙,你选的好地方,可让你娘受苦了。”他轻声说了一句,扭头向后喊道,“小漠先来抱着。我带你师娘去清理一下。”

  “哦……”秦漠僵硬地转了身。为免冒犯,他不敢多瞧师娘一眼。

  目光里带着一丝惊悸,从师父手里接过了婴儿。

  阿泰看了看他,没说什么,径直抱妻子去了灵泉边。把水弄热了,再设个结界,除了她的衣裳。

  他托着她一起走下去,心疼道,“怎么不吭一声,有你这样生孩子的么,出事了咋办?”

  水中灵气狂涌,修补着锦娘的身体......

  她把头靠在丈夫的胸前,放松地闭了眼。轻柔地说:“吭声有啥用,你在旁鸡飞狗跳的,还不是得我自己生?能出啥事儿?”

  她悠长地呼吸着,在暖洋洋的水中睡了过去......

  孩子的哭声也停了,开始了初来人世的第一场睡眠。

  秦漠抱着她,整条手臂悬着空,不敢乱动。几乎半身瘫痪。

  千盼万盼,她终于走出预言和梦境,在他跟前凝聚成了一个小小的粉团。

  这一刻,他满腔都是幻灭的恐慌......

  他无法将眼前漂亮晶莹的婴儿,与梦里英姿飒爽的少女联系起来。

  现实的高山在耸起,梦境的潮水在退去。

  眼前这一刻既是一场新生,又像一场消亡。

  他的心中好似情怯,好似悲伤,好似失落,又好似喜悦。种种情绪纷繁更迭着,汇成一抹星移斗转的沧桑与心酸。

  内心自嘲地想,世上如他这样乖僻、又固执的男人恐怕没有了,还是个当皇帝的。简直是千古笑话!

  就算她是那个人,等到长成了,他都三十好几了。

  都那么老了啊......

  该有多不要脸,才好意思肖想年少的小师妹啊。就算他有这脸,人家姑娘乐意么?

  这场镜花水月的等待简直是一场要命的苦旅啊。

  然而......

  阿泰把妻子的衣服清理干净,烘干。整齐地穿好,把人抱出了结界。

  她睡着了,一时半会,大家都出不去。

  他脱下中衣铺在地上,把妻子放在上面。从徒弟手里接过自己的新生孩子。

  忽见徒弟有点失魂落魄的,不禁目光微闪,逗他说,“现了?”

  “什么?”秦漠不解。

  “云信说的话不对吧。”

  “……哪里不对?”

  “他肯定告诉你,与你结誓的有缘女子会在你师娘腹中诞生,对吧?”

  秦漠也不顾脸皮了,急切道,“……所以呢,哪里不对?”

  “你师娘明明生了个小子,哪里对了?”阿泰白了他一眼,一本正经地说。

  秦漠如遭雷劈!

  跟这一刻的打击相比,方才多愁善感的幻灭简直微不足道了。

  “我不信,给我瞧瞧。”

  “老子有啥好骗你的!你瞧。”阿泰爽快地把婴儿递到他面前。

  秦漠用力地注视着玄色锦袍,好半天没动。

  阿泰促狭地歪着嘴角……

  过了一会,徒弟终究不死心,动手解起了“襁褓”。

  阿泰一巴掌将他推得远远的,“滚。还真瞧呢。非礼勿视。”

  他把娃儿护进怀里,神秘又得意地微笑着。

  秦漠端详着师父那张促狭脸,心里气得想哭。

  他忽然把心一横,觉得就这条道儿走到黑也罢了,还要什么脸?

  当下,铿然说道:“就算是小师弟,也得给我做皇后!你就一个宝贝徒弟,肥水可别往外流!”

  “看把你脸皮厚的!”阿泰毫不客气甩给他一句,“老子在这儿坐着呢,啥事轮到你拍板。一边儿去。”

  第二波争执,是关于名字的。

  因为诞生的地方,盛开着一株如火的海棠,繁盛炽烈,野性十足,做爹的十分直接,为她取名“周野棠”。

  秦漠有点介意,嗫嚅道,“师父啊,莫要跟花花草草的沾边儿吧。”

  “为何不能跟花草沾边,这就嫌我们乡下人俗气了?”

  “哪是这种意思?只是我先前想了几个更大气的字,想跟师父进谏一二呢。”

  阿泰瞧着眼前这低声下气的皇帝,颇觉可笑,板着脸说,“说来听听。”

  “呃,昭昭日月的‘昭’字不错。‘宸’字,北极之宫,也不错......还有,若说生在花草间嘛,用个‘蔚然成荫’的蔚字也不错。周蔚,多好听啊,如何?”他满眼期待地问。

  当爹的嗤之以鼻,“切,都是些野心勃勃的字,太贵气了,不适合我们小门小户庄稼人。我们庄稼人就该叫栓子啦,二狗子啦,铁柱啦,兰花呀,水莲啦这种名儿……好记,也好养活!”

  秦漠表情皴裂,哭笑不得瞅着他。

  别当我不知你底细,装什么乡下人!

  他失望地想,算了,野棠总比兰花儿好。

  于是,讷讷地说道,“……好吧,那就听师父的。”

  阿泰动了动嘴角,盯着徒弟瞧了半晌。忽然松口道,“要么这样,大名儿叫周蔚,小名儿叫海棠,如何?你顺心了吧?”

  秦漠惊诧抬眼,不敢相信他的让步。其实,他也知道师父没必要让步的,自古以来孩子哪个不是爹爹取名的,哪有师兄横插一脚的?

  他搅和在里头,简直是胡搅蛮缠嘛!

  师父这样做,怕是有深意的吧。

  他寻思着所谓的“深意”,脸有点红了,嘀咕道,“顺心了......”

  “哼!”

  ……

  等到锦娘醒来,已是三个时辰后了。

  因为灵气的润养,产后身体已恢复了活力与健康......坐月子也不必了。

  又在宫中住了几日,夫妇俩辞行回去。

  徒弟挽留再三,终究拗不过师父的去意,只得洒泪而别。赠送了一大堆珠光宝气的婴儿物件,都被锦娘收在了“太虚圣境”中。

  夫妇二人抱着孩子,一路坐船游山玩水,从北到南兜转了个把月,看遍如画的江山,最终抵达家里,已是十月金秋了。

  阔别村庄几个月,再见这片山水,锦娘竟体会到一丝故土的亲切。此时,田里金穗舞动,稻浪滚滚。正是热火朝天的农忙时节。

  他们走进村口。

  田里的村民都停下动作,如诧异的小动物般瞧着他们。

  有人扬声喊,“阿泰两口子回来啦?”

  锦娘笑着,对他们挥了挥手,莫名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。

  心里踏实又温暖......

  相比宫里尊贵的生活,她还是喜欢当个农妇啊。

  这里的人虽然蒙昧,有时近乎凶残,却有着泥土气息的本真。他们是大山孕育的生物,和野蛮又美丽的山水是一体的。

  不管有多荒诞,她到底还是喜欢这里的。

  一帮子婆娘从田埂上跑来,瞧他们的孩子。惊喜,欣羨,嫉妒,叽叽喳喳围在四周。

  态度有些生疏,崇敬,似乎觉得他们不可高攀,却又忍不住那份好奇。

  大家笑嘻嘻的,把锦娘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夸得天花乱坠。

  周蔚被人轮流观赏着。黑宝石的大眼瞅着天上云影,不惊也不慌。那双形状如蝶的大眼,乌溜溜的,好像映着一片湖,清得能汪出水来。表情里有一股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拽劲儿。

  村民众口交赞:“有史以来,没瞧过这么灵的娃子。好漂亮哦。”

  “像娘,不像爹。”

  “瞎说,也像爹。鼻梁高。”

  四奶奶颠着小脚跑来,不知哪来的力气,一把拨开众人挤到前面,“我看看,让我老婆子看看……”

  那张皱成菊花的老脸绷得紧紧的,眼睛像瞧不清似的,眨呀眨,眨呀眨。

  “啊呦,我的好乖乖......好乖乖。”她不住嘴地说,“这脸盘子,长大要迷死多少人哦......”

  锦娘婉然笑着,大方地让她抱着孩子,柔声说,“大名儿叫周蔚,小名叫海棠,跟您的小孙女一个名儿。”

  四奶奶的眼泪坠了下来,“这名儿不是吹的,跟仙女儿似的。”

  阿泰低垂眼眸,瞥着这个小老太太,嘴角幅度很小地动了动。

  兰芳也凑了上来。

  去年闹过一场,两人掰了。之后,又各有一段伤心期,那份破碎的友谊就没再粘合起来。

  这会儿,她装作啥事也没生,满口呛四奶奶,“这娃儿当然好!我们不用你天眼断,自己就能瞧得出!也不看看人家爹娘长的啥样,对吧?!”

  她泼辣地翻个眼睛,对锦娘邀宠似的一笑。

  那些事儿在锦娘心中早没了分量。说到底,兰芳和她男人也是受害者啊......

  她灿烂又无声地回了一笑,往事烟消云散。

  感觉又像回到了从前......

  四奶奶抱着孩子不肯放。

  生怕半路被人夺了似的,非要亲自给夫妻俩护送回来,“屋子西边的田给你们插了秧,种上了。我领的头,兰芳、长贵娘几个帮着干的。这两天就能收啦。”

  锦娘吃了一惊,“啊,这怎么好意思!五亩地呢......真是辛苦大家了!”抬眼向东一瞧,果然一片金黄稻穗在风里摇曳着!

  她们是怕他们回家没粮吃啊……

  这一刻,锦娘心头蓦然被一抹真情撞击到,滋生出浓浓的感动来。

  周蔚窝在四奶奶的怀里,举着小手臂一下一下轻轻挥着。

  河岸的树间,几只彩羽鸟儿在盘旋,出“呴呴”的鸣唱。

  她瞪大眼睛,崭新、好奇的目光紧追不舍盯着它们飞翔的身影。

  “小海棠啊,你也想飞啊,是不是?”四奶奶拖着腔跟她说话,嗲出了一股子妖媚之气来。

  锦娘听得眼皮直跳。

  到了家,阿泰对妻子说,“你先在门口坐着,我把家里清理一下。”

  锦娘便和四奶奶站在门口,聊着村里生的事。把女儿接到怀里,利索地给她换了块尿布。

  四奶奶似喜似哀地瞧着母女俩,湿漉漉的眼睛不停眨呀眨的。

  待锦娘帮女儿换好了,她才降下语调说:“你们还不晓得吧,咱村口的那个江员外一家,都没啦……”

  锦娘吃了一惊。“没了?”

  “嗯,上下五十多口,都死掉了。就他一个人没了影子。”

  “啊……”

  四奶奶用更低沉的语调说:“都是他杀的。老娘、媳妇都被他干掉了。佣人也没逃掉。然后,他自己逃走啦。”

  周蔚忽然爆出一声大哭。

  似乎在抗议听到这种阴暗事,哭得很正式,调动了五脏六腑,声音中气十足。

  四奶奶慌忙做了个抽自己耳光的动作,“打你这老东西,让你乱嚼舌头吓着宝宝了。不哭,不哭啊,来,小手打太奶奶的嘴。”

  锦娘听得眼皮直跳,打断道,“没事,四奶奶。她只是饿啦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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